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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5 章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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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氣陡然又重了幾分,新熨過的制服穿在身上,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泛潮。沿著山路向上,皬山峰頂卻遙見積雪皚皚,到了半山,草木上亦見得殘雪如花。

皬山這裏恐怕有兩年沒來過了,蔡廷初算了算,他上一回來還是春天,山上的杏花剛開,山坳裏一叢叢的柔白輕粉,仿佛丹青妙手著意點染,叫人身在其中,不覺動了詩興,可枯索許久也難有所得,前人一句“杏花疏影裏,吹笛到天明”便道盡了。想想昔日弱冠年紀,但凡有人命題,不拘好壞,或詩或詞,總能湊出一首交差,如今真是……案牘豈止是勞形,根本是壞人心性。

他心下自嘲的工夫,車已經進了園子,一個年輕上尉迎上來替他開了車門:“鈞座,校長在酌雪小築等您。”

酌雪小築的軒閣前後都植了紅梅,此時胭脂琉璃猶自冷艷妖嬈,蔡廷初雖有心玩賞,卻不肯耽擱,匆匆一瞥便邁進堂來,卻見左手的明間裏臨窗擺著一張闊大的書案,庭院中的老梅欹枝橫斜,幾乎探進了窗字,一個素衣麗人正立在窗下,往一張四尺宣上點染梅花,書案旁的男子一身將官常服,手裏拈著墨條在硯中緩緩旋動,見他進來,只微一頷首,卻並沒有說話,正是昔年拋了參謀總長的權柄,潛心去整頓軍事學校的虞浩霆。

蔡廷初見狀,不由笑道:“夫人好興致。”

那作畫的女子點完了一朵花苞,方才擱筆,擡起頭來嫣然一笑,“我剛才已經叫人溫了酒,你們有事,且到外頭去說——這個時候,小酌兩杯,賞賞梅花還有點趣。”說著,從丈夫手裏接過了墨條。

虞浩霆聞言,對蔡廷初笑道:“幸虧你來了,要不然,我這差事還交不了呢——這已經是第三張了,還嫌不好。”

虞夫人面上一紅,卻不理會丈夫調笑,只吩咐婢女安排酒饌,不多時,檐下便安置妥當。雖是小酌,卻還是用銀骨炭燒了暖鍋,裏頭菌菇冬筍、鮮魚肥藕皆取菊花鍋的材料,但霧氣蒸騰中卻不見白菊。近旁一樹龍游紅梅,被雪而開花事正盛,近四米的冠幅幾成一方小亭,幽香冷冽。

兩人閑閑落座,虞浩霆取酒不飲,卻是沿著暖鍋邊緣徐徐點進湯裏,“梅下若食菊花鍋,只怕白菊清氣沖了紅梅冷香,不過酒香卻是不怕的,你嘗嘗看。”說著,自己夾著一箸冬筍嘗了。

蔡廷初舉箸時卻是一嘆,感慨道:“當年宇內初定,我們眼見得校長拱手江山,人人扼腕;如今看來,我們這些人才是蠢人。人生一世,功名餘事,到頭來不過是高處不勝寒,但能對花酌酒——夫覆何求?”

說罷,端了盅酒朝虞浩霆一示意,便喝盡了。

“你這話我受不起。我也是個俗人,信的是‘丈夫處世兮立功名’,做不來五柳先生。‘功名’二字要拿得起,才放得下。” 虞浩霆微微一笑,呷著酒道:“‘高處不勝寒’是貴人感慨,要到得高處,方知炎涼——冷是有的,架在火上烤也是有的。”

蔡廷初聽他調侃,莞爾道:“可偏偏說放得下的,大多拿不起;拿得起的,卻真真是放不下。”

兩人相視一笑,輕輕碰了一杯,蔡廷初再度開口,聲音微有些沈:“校長,昨晚我們扣了許蘭蓀……”

他的話剛一出口,虞浩霆便擺了下手,“這是你的公務,不該來跟我說;更何況,這件事還牽涉到我。若你一定要問,我只有一句話:公事只能公辦。”

“呃……” 蔡廷初蹙了蹙眉,沈吟了一瞬,忽而笑道:“那我跟校長談私事。”

虞浩霆看了他一眼,輕笑著道:“你想讓紹珩去審許蘭蓀?”

蔡廷初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。

情報部的人不好升遷,立功受獎全靠大案,因此,許多人做事都有盡力把案子做大的慣性——說好聽的是慎重仔細,說難聽了就是“羅織”,這毛病明清廠衛就有,古今中外皆然。如今太平年景,更少了戰時的諸多顧及。

許蘭蓀在虞家走動多年,照過面說過話的高官悍將多少總有一些,按程序交給下頭的人,縱然不敢拿虞家做耗,但勢必極盡攀扯之能事,一旦審起來,恐怕牽連太廣;可這案子如今剛開了頭,若蔡廷初直接交給親信之人過問,未免顯得刻意,反而叫人生疑。虞紹珩是新人,這案子的線索是他牽出來的,又和許蘭蓀熟識,讓他來辦算是題中之義,只不過……虞浩霆見他默然不語,便道:“你還是不想讓他留在你那兒?”

蔡廷初苦笑:“……校長,那時候我進情報部,第一個案子,就殺了當年在定新睡我上鋪的同窗。”

兩個人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,默默夾菜啜酒,良久,虞浩霆才道:“廷初,你當初為什麽要去情報部?”

蔡廷初擡眼望了望枝頭的梅花,仿佛有些唏噓:

“那時候我從侍從室出來,下到我父親軍中去當連副,原想著從低做起,自己拼一份功名出來;誰知待了半年,戰場都沒上過就被‘提拔’到了團部當參謀——我這才知道,有我父親在,哪個長官也不肯把我放到戰場上去,我這輩子也就是不疼不癢熬個少將參議罷了。

我就想,一定得到我父親伸不了手的地方去。為這個,還惹得我父親好久不痛快,那時候,真是太年輕了……”

虞浩霆轉著手裏的杯子,淡淡一笑:“你後悔?”

蔡廷初想了想,道:“……後悔過,可自己選的路,總要自己走完。”

虞浩霆起身踱到花樹下,“過來人的話,再好再對都是虛的;自己沒經歷過,總不會信服——他自己選的路,也只能他自己走完。”

08、無怨(二)

房間裏沒有窗,空氣是凝滯的,時間仿佛也停了。一盞黯淡的白熾燈無精打采地懸在天花板上,許蘭蓀雙手扶膝,木胎泥塑般坐在椅子裏,桌上的飯菜紋絲未動。驚悚、恐懼、疑惑……紛雜的情緒在心中反覆糾纏,他一時焦灼,一時又覺得解脫。

昨晚他原是應了華亭一家書局的約請去開講座,不想到了車站,卻被抽查行李的站務帶到了值班室,他疑竇方起,等在裏頭的三個便衣就亮了身份,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,自知抗拒無益,任由他們一針刺進靜脈,再醒來時便到了這裏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只知道醒來後約摸過了半個鐘頭,即有人拖了電話進來叫他給家裏報平安,只說已經到了華亭。電話那邊,蘇眉猶自叮囑他和人談天,即便來了興致也適可而止不要熬夜……雖則他人還在江寧,但聽著蘇眉的聲音,分明卻是千裏之外了。

之後,有人給他送了飯菜,卻再沒有人同他說一句話。

他盯著桌上已經涼透的飯菜,只覺得自己這一生便也如面前萎頓的菜蔬一樣,到了剩水殘山音塵絕的一刻。

二十餘年如一夢,此身雖在堪驚!

這麽多年了,這一刻,他也曾經設想過許多次,他也想方設法地掙紮和補救過,可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,無論是粘於蛛網還是奮身投火,飛蛾終是一死。

他自覺心如冷灰,念及高堂白發又不免悲從中來,正焦灼難解之時,突然有人從外頭打開了房門,他悚然一驚,只見一個戎裝冷肅的年輕人神情沈郁地走了進來,手裏還拿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:

“老師。”

“你……”許蘭蓀先是一怔,既而慘淡一笑,“你來審我?”

虞紹珩沒有答話,審視了一眼桌上的飯菜,道:“我叫人去熱一熱,您多少吃一點。”

許蘭蓀搖了搖頭,視線從他身上避開,“我沒有胃口,你也不要浪費時間了。”

虞紹珩喉頭動了動,眉睫低垂坐到了許蘭蓀對面,推過桌上的飯菜,又動手繞開了文件袋上的繩結,只是剛要抽出裏頭的東西,手上的動作卻忍不住一僵,蹙著眉叫了一聲:“老師!”

許蘭蓀望著他,又是一笑,目光卻是異樣的溫和:

“既是你來,等你的公務辦完了,我還有一件事求你,若能通融,我也……” 他忽然一陣痛笑,“若是二十年前沼陷泥潭之時,我能有死志,也不至有今日之恥。”

許蘭蓀自發感慨,可一字一句聽在虞紹珩耳中,卻愈發煩痛——他出口便是“二十年前”,可二十年前,許蘭蓀還不是虞家的西席,難道當年兩國尚在交兵之時,他就已然成了扶桑人的耳目?

虞紹珩心中諸多猜度,面上卻絲毫不肯露出,平抑著自己的心緒道:“老師不必多想,事情未必就壞到那個地步。” 說著,從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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